在近现代国家中，一个国家如果出现了较为严重的专制独裁情况，那么这个国家一般都会有类似秘密警察、特务组织之类的大型组织，这类组织的主要职能就是为独裁者提供各种各样的信息以供其决策，从而使其能够更好地进行管理。

在这个体制中，特务组织起到的作用是“全景敞视监狱 ”。依靠全景敞视监狱，管理者可以无死角地监视所有的囚犯，但囚犯并不知道监狱的管理者什么时候在看着他。

军机处之所以是中国封建君主专制的顶峰，并不只因为军机处本身。在历史上，皇帝通过设立小的组织的方式逐步获得更大权力，进而将小组织扩大化、建制化，成为外朝的独立部门，然后再通过新的小组织来控制外朝，这样的循环从未断绝。军机处的成立背后所代表的清朝君主专制，是不能离开当时的“秘密警察”的。

当然，清朝肯定不会有现代意义上的“秘密警察”，养不起也运转不了，跟军机处的运行相伴相生的，是清朝的密折制度。

对于一个组织的领导者来说，他掌握信息的多少决定了他的决策基础，这也是他权力的基础。如果一个组织的领导者一直被人垄断信息的来源，那他的权利也就被架空了。而在“全景敞视监狱”的角度上，如果一个领导者可以掌握对其他人都隔绝的信息，他就可以做到非常严密而精细的管理。

历史上的乾隆，特别是统治的前半程，展现出来的是一个乾纲独断而又英明睿智的形象，尤其是在几场重大军事行动中，并没有上过战场的乾隆，可以根据前线官员的奏折进行综合判断，梳理出战场的实际情况，然后在几千里外进行指挥，这个能力不可谓不出众。

乾隆本身的治国理政能力当然不能否认，但另一方面，奏折在这里发挥的作用也不容小视。

如果按照正常的军队信息汇报制度来说，一线的军事信息一般要先经过前线军事将领整理，然后经过转送发给兵部、枢密院或者其他部门，最后再由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对皇帝汇报。这样做的优势是皇帝可以相对轻松，劣势就是皇帝看到的都是经过处理的二手信息。

乾隆的做法是反过来，前线的将领可以直接给自己写奏折，自己派去的监军、侍卫等等也可以给自己写奏折，这样乾隆就可以绕过外朝机构而掌握前线的第一手信息。同时由于给其写奏折的人很多，他们之间又不可能完全通气（他们之间本身也会有矛盾），这样乾隆对前线的信息了解就非常全面，而前线的实际情况也可以通过对比这些信息推断出来。

那么说既然国家的各种重大信息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汇聚到皇帝这里，那国家治理的决策链路也就不必由下至上。皇帝可以直接对国家的各种重大事项进行决策，然后让下面的部门去执行就可以了。

不过就是在清朝这样的制度下，军机处也曾遭遇过一次危机。那时和珅 在担任领班军机大臣期间，曾经要求各地官员的奏本都需要留一份副本在军机处。对于和珅的这种做法，有一种解释是和珅担心其他官员秘密弹劾自己。但不管怎么解释，至少在制度层面，这就让军机处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执行机构，而是可以“截流”信息。所以，嘉庆皇帝在上台之后，毫不犹豫地就废除了此项规定。

而后，不管清朝皇帝如何变迁，哪怕是道光这种相对弱势的皇帝，也是保证了自己先看到奏折，然后军机大臣才能看。

这个设计看似很完美，但也存在一个无法解决的BUG，那就是既然所有的信息都汇总到了皇帝这里，而且必须由皇帝亲自处理，那就注定了皇帝必须当个劳模。

如果皇帝觉得自己太累，想给自己攒个秘书班子也是可以的——明朝的内阁就是这么出来的。

所以，朱元璋也好，还是清朝的大部分皇帝也好，在历史上都是以“勤政”著称的，但这也是这套玩法的必然代价。所以崇祯那种勤政真不见得能有很好的结果。

不仅是皇帝如此，近现代以来，许多以独裁著称的领导人，也往往会给人留下一个“努力”、“精力旺盛”、“自律”等等的印象，甚至有的领导人还会让人觉得异常聪明。这二者之间并不矛盾——如前面所说，在依靠秘密警察、特务等组织的情况下，独裁领导人必须保证自己对于信息的垄断才可以保有权力。而既然不想让其他人分享这些信息，那可不就得自己多干活了么。

对照前面的“全景敞视监狱”来说，非全景敞视监狱的管理是分权式的，在一线巡逻的狱警发现各种问题，然后汇报给自己的领导，这些领导经过整理后再汇报给更上一级的领导，直至最高领导。

但这也意味着，最高领导只需要决策那些最重大的事情即可。而“全景敞视监狱”则需要监狱的管理者必须亲自来监狱的中心巡逻，并且在发现问题后，直接指挥手下人去处理，他手下的存在的最大价值就是作为其打手。

对于迷恋权力的人来说，没什么比当个这样的领导跟让人满足的。

昨天严锋老师提了一个问题：“现在很多人喜欢说一句套话：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这个听上去好像常常是这么回事，但是我们可以再问一句：大炮又是用什么造出来的？ ”

我回复说：“一个罗马士兵闯了过来，将地上刚画好的图形踩坏。阿基米德大怒，腕子一抖，手里的判官笔直刺过去。罗马士兵只觉胸口一凉，顿时倒地。阿基米德蘸着血，在地上又画了一个圆。”

打机锋归打机锋，法布施也还得做。给大家解释一下。

公元前 212 年，阿基米德居住的锡拉库扎城被罗马军队攻陷。传说城破之日阿基米德仍在家门口的沙地上研究几何。罗马士兵要求他立刻前去见占领军首领，并踩坏了他画在沙地上的图形。阿基米德大吼：“别碰我的圆”！于是恼怒的罗马士兵一剑杀死了阿基米德。

“奥卡姆剃刀”的概念大家都很熟悉。提出这个法则的人是 14 世纪的一位哲学家，叫“奥卡姆的威廉”，是个修道士。当时的教皇认为奥卡姆的哲学思想是异端，把他关了起来。于是奥卡姆逃到德国，寻求德国皇帝路易的保护。这时他对路易说了另一句很有名的话：“你用剑来保护我，我用笔来捍卫你。”

宇宙的真理从一百四十亿年前就开始运行了。生命的真理也运行了三十五亿年。人类灭绝之后，这些真理仍将继续运行。对真理来说，某些人类喜不喜欢乐不乐意，一点都不重要。但对于追求真理的人来说就不一样了。

千百年来，阿基米德之死始终是知识分子们心头的一个沉重隐喻。能苟且求得“你用剑来保护我，我用笔来捍卫你”已经是非常美好的情况了。更多时候，我们都是锡拉库扎城的阿基米德。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追求真理，我们也还需要大炮。至少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我们可以安心地在沙地上研究几何。

所以，我幻想着在某个平行宇宙里，有一位拿着判官笔的阿基米德，蘸着愚者的血，重新画了一个圆。

说实话我看世界这架势，迟早有一天得整出核弹爆炸来，我还是先屯点碘片吧………